當胃裡的酸水涌到喉嚨口,泛濫出食物腐爛,腥臭的氣味之後,人才會從這種身理信號上意識到,自己的精神壁壘正遭受著殘忍的侵蝕。感官永遠比那種叫「靈」的東西更快一步。楊婉腦中回憶起的關於詔獄的記載,幾乎全是感官性的東西。
刑訊和肉體的尊嚴相關,關於它的歷史研究,需要很強的抽離性和邊界感。
然而楊婉此時卻能感受到那一股恐懼的酸水不斷地在她的喉嚨里沖頂著,那種恐懼來自於她對明朝酷刑的認識,也來自於這副身體對疼痛的記憶,令她抑制不住地發抖。
「把她鎖上去,張大人要親審。」
楊婉環顧四周,為了審她,整個刑房裡沒有留下一個犯人,厚重的牆壁隔絕了外面所有的聲音,靜到裡面的人聽不見任何人間疾苦,只能專註地思考自身的處境。
兩個校尉抓起楊婉的胳膊,將她從地上提起來,解開她手腕上的刑具。
刑房的中央立著一幅潑過水的刑架,校尉毫不猶豫地將她綁了上去,其中一個道:「腰用繩子綁上就行了,一個女人哪兒那麼大勁兒。」
「行,勒得死一點。」
楊婉只覺腰上的繩子猛一收緊,頓時乾嘔起來。
站在刑架前的校尉道:「稍微輕一點,她臉都白了。」
刑架背後的人探了半個頭看了楊婉一眼,「你是見她長得好,心軟了是吧。」
那人沒應聲,說話的人這才看見,張洛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到了刑架前的高椅上。
「脖子。」
他抬手點向楊婉,校尉忙將鐵鏈套在了楊婉的脖子上,楊婉被迫仰起頭,呼吸瞬間變得很不通暢。她忍不住咳了幾聲,刑架晃動起來,束縛她的鎖鏈碰撞在一起,寒冷的磕碰聲一下子在安靜的刑房裡盪了幾個來回。
「大人,備好了。」
「嗯。」
張洛抬頭看向刑架上的楊婉。
她穿著灰白色的詔獄囚服,頭髮被散下來以後,又被一根素帶隨意地系在肩膀上,因為呼吸不順暢,胸口上下起伏著。和其他人犯不一樣的是,她似乎沒有準備先開口,只是垂眼望著他,眼底的情緒並不是張洛熟悉的仇恨和惶恐。
「知道我要問什麼吧。」
「我不知道。」
「好,那就先抽三鞭,見了血你會清醒一些。」
他說完將手邊的一根羊皮質的鞭子拋給刑架前的校尉。
校尉接下鞭子幾乎沒有一絲猶豫,退後三步照著楊婉的腰腹就落了一鞭。
楊婉的第一聲痛叫是全然啞在口中的,不是因為掌刑的人留了情,而是因為那種皮肉炸裂的疼痛在現代文明當中幾乎已經被滅絕。
封建時代覆滅以後,文明放棄了大部分肉體的訓誡,轉而用更人道的方式來規訓世人。後來醫學不斷進步,又儘可能地縮小身理疼痛的時間和範圍。活了快三十年 ,楊婉根本找不到任何一種聲音來與此時的痛苦相配。一口氣呼出,幾乎抽幹了整個肺,她甚至沒有辦法再吸一口氣,只有眼淚自然而然地滲出,順著她的臉頰,流入她顫抖都唇中。
接踵而來的第二鞭才逼出了楊婉的慘叫,刑架隨著她身體的震顫劇烈地晃動,誰都沒有說話,除了鞭聲和鐵鏈聲之外,楊婉只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就像一切的虛的,只有實實在在的痛覺,才能讓她清醒地感知到,她活在當下,如魚肉一般,活在刀俎之下。
第三鞭落在她的腿上,她的脖子雖然被鐵鏈束縛著,餘光卻能看見那道觸目驚心的傷口撕裂了囚服的布料,鞭子抽離帶出了一串極細的水珠子,直接落進了的眼裡,楊婉覺得自己的整個身子似乎都在被那三道鞭傷拉扯,從肺到鼻腔也全是辛辣的味道。
校尉收起了鞭子讓開刑架前的位置。
張洛徑直站起身,伸手穩住晃動的刑架。
「我原本不想這樣對你,但你是過於狡黠的女人,我不得不對你用刑。」
楊婉喘息看向張洛,「把……我的脖子……鬆開。」
「行。」
張洛伸手解開她脖子上的鐵鏈,楊婉的頭猛地垂下來,之前無法流進頭頂的血液迅速迴流,一下子撐紅了她的臉和眼睛。
張洛抬起楊婉的頭,「聽好,我要問的第一個問題是,鄭月嘉與寧妃是否是舊識。」
「你……到底有幾個問題,一起問了,我一併答你。」
張洛的手猛一用力,楊婉頓時痛得渾身發抖。
「你想玩什麼花樣。」
「我能做什麼……我只想少挨幾鞭子……」
她一邊說一邊咬著口腔壁上的皮膚,用這種細微的疼痛來對抗自己內心的恐懼。此時此刻,她還不能被張洛破掉心防礙,她還得想辦法,從對她自己的這一場刑訊中,反推出鶴居案背後的真相。
張洛看著楊婉的眼睛,此時他終於看到他想看到的情緒——哀傷。
從認識楊婉開始,他還是第一次從這個女子的面容里看到軟弱無助的表情。
他沒有再束縛她的下額,甚至鬆手退了一步,留了些時間讓她去緩和。
「可以,我一併問你,鄭月嘉與寧妃是否曾有私情?鄭月嘉指使奶口勒殺皇子這件事情,是否是寧妃授意?」
楊婉忍著痛,逼著自己留出精神,根據這三個問題上,反向去追溯鶴居案的源頭。
最後一個問題的目的,是要把罪名落在寧妃身上。寧妃一旦獲罪,那麼楊倫就必須立即返京受審,他所總領的南方清田也將直接擱置。這應該才是鶴居案最終的目的。至於前面的兩個問題……
「張洛……」
楊婉抬頭望向張洛,「你的第一個問題,是誰讓你問的?」
張洛聽完這句話,接過校尉手中的羊皮鞭反手朝著楊婉的腹部便甩了過去。
楊婉的身子猛地向前一傾,手指和腳趾瞬間摳緊,卻根本抑制不住喉嚨里的慘叫。
「別再打了……求求你……」
張洛將鞭身放在楊婉的肩膀上,哪怕是如此輕的接觸,楊婉還是不由自主地驚顫了一陣。
「是我在問你。」
「是……可是……你難道不想知道,你是被誰利用了嗎……」
張洛的眼底閃過一絲不解,他不明白刑架上的女子明明很害怕,也確實痛得渾身亂顫,為什麼還能與他在言語背後博弈。
「利用?什麼意思。」
楊婉好不容易從那一鞭的疼痛中緩平呼吸,「是何掌印……讓你這麼問的嗎?」
張洛一愣,楊婉卻捕捉到了他眼底轉瞬而過的那一絲慌亂。
「你就算會往鄭秉筆受寧妃指使這個方向上去審問,但也絕對問不出寧妃與鄭秉筆是否有私情這個問題。張洛,你想一想,為什麼告訴你這件事的人,自己不去陛下面前告發,而要讓你來審我?」
「……」
張洛沒有回答,楊婉趁著這個空擋,提聲補道:「桐嘉書院那件事,過了不到一年,你就忘了嗎?」
張洛背脊上生出一陣寒意,赫然見刑架上的楊婉正看著他,他被那道同情的眼神刺到了,對左右喝道:「再抽她十鞭!」
楊婉聽到他口中的這個數字,幾乎絕望。
她的確害怕那種令她失態的疼痛,但她更怕自己受完那十鞭以後會在張洛面前崩潰掉。
張洛這個人,真的可以令人背叛掉一輩子的精神信仰。
楊婉此時終於明白,「幽都官」這個稱謂並不是調侃,而是真的有人赤身裸體地去煉獄走了一遭,出來之後,才給他畫了這麼一個鬼像。
張洛回身走到高椅上坐下,眼看著楊婉身上的囚服被鞭子打爛。
四鞭過後,她就已經幾乎哭喊不出聲,聳動著肩膀從鼻腔里發出了一陣某種不似人類的聲音,如幼獸驚懼,又像雛鳥的弱鳴。
「停。」
校尉應聲讓開。
「現在願意說了嗎?」
楊婉心肺欲裂,開口已經有些困難,「張洛……讓我吃點東西吧……」
這一句話是用氣聲說出來的,「或者讓我喝一口水……」
「你還想拖延到什麼時候。」
楊婉孱咳了幾聲,「求求你……」
張洛抬了抬手,「讓她喝一口水。」
校尉丟了鞭子,從木桶里舀了一瓢水遞到楊婉嘴邊。
楊婉顧不上肺痛,小口小口地將木瓢里的水全部喝完了。
她憑藉著這一絲冰涼收攏起最後的一點點理智,斷斷續續地張洛說道:「張洛,你將我刑訊至此……若我真的招認,寧妃……與鄭秉筆有私,你……你敢向陛下呈報嗎?這對陛下而言,是……奇恥大辱,寧妃和鄭秉筆一定活不下來……至於你……你也未必能活下來。張洛……不要被司禮監利用,明白嗎?」
她說完這句話,腦中最後的拿一根弦終於被渾身的痛楚綳斷了。
再開口時,眼淚已奪眶而出,終於吐出了人本性中的脆弱。
「饒了我吧,不要這樣對我好不好……」
她悲哀地看向張洛,淚水打濕了臉上的頭髮。
年輕而漂亮的皮囊,即便因為疼痛而顯得有些扭曲,卻依舊是動人的。
「把她放下來。」
「是。」
校尉應聲解開她身上的綁縛,失去桎梏之後,她就像一片雲一樣,輕飄飄地落到了張洛腳邊。
「你為什麼對人這麼殘酷……」
她問了一個根本沒有必要問出口的問題,張洛也沒有回答。他蹲下身反問道:「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你不恨我嗎?」
「恨,但也不全是恨。」
「為什麼。」
「因為……鄧瑛跟我說過,北鎮撫司雖如地獄,但也未必不是無勢之人的申冤之門,是貧民奴僕聲達天聽的一條路。在這一處上,他說……你應該做得還不錯。」